今天來談一下連山、歸藏、和周易。

《周禮·春官》：「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卦皆六十有四。」
很簡明扼要，三易同用八卦之法，都是六十四卦。

我們現在通稱以八經卦和六十四重卦探討事物的這套邏輯為「易」。其實「易」一開始指的只是《周易》，以有別於商朝的《歸藏》與夏朝的《連山》，後來才把這三套都統稱為「三易」。《周易》原著是周文王，後面又加入周公、孔子等一系列同人創作的擴編。也可以說，文王寫卦辭那七百多字，周公等人又添加加爻辭等四千兩百多字，最後再加入孔子的十翼，才是現在這個面貌。

為什麼文王要把他對六十四卦的研究作品稱為「易」呢？
一般的猜測，都認為易就是推演事物的變化，所以才叫易。但連山、歸藏何嘗不是這種功能？這個說法無法說明周易與連山、歸藏的不同。
第一個可能，簡化，使之簡「易」。
西漢·桓譚《新論》：「《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夏易煩而殷易簡。」《歸藏》只有卦辭而無爻辭。假如以相同標準來看《周易》卦辭，那就只剩七百多字，很明顯一路簡化下來。
第二個可能，操作邏輯已經改變，重點放在已變之爻，而非不變之爻，即變「易」。
《周易鄭注》：「夏殷易以七八不變為占，周易以九六變者為占。」
鄭諤：「《周易》以九六爲占，而《連山》、《歸藏》以七八爲占，《周易》占其變者，《連山》、《歸藏》占其不變者。」
所以周易把重點放在變易之爻，而非不變之爻，因此文王認為他的這套方法可以稱為易。

先解釋一下，周易之九與六。
首先，這都是指變爻而言。
周易爻辭，陽爻曰九，陰爻曰六，那當然是指爻變而言。舉例，乾初九「潛龍勿用」，意思是說假如乾卦初爻動，就取爻辭「潛龍勿用」來用。假如用朱熹之法，復之乾，五爻變，取不變爻的之卦爻辭，那也是「潛龍勿用」，邏輯看起來很簡單吧。
但這裡面有一個問題！「初九：潛龍勿用。」乾初爻，是動爻時才是「初九」，才是「潛龍勿用」，假如是靜爻，那要叫做「初七」，那還會是「潛龍勿用」嗎？
周易通篇都是九、六。畢竟文王和周公這群作者，並沒有專門為七、八再寫一本易，所以後人只好把九、六的條文，也拿來給七、八用。
這麼說很合邏輯。
但還是有奇怪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漏洞。
首先，「《歸藏》四千三百言」，目前出土的秦簡歸藏就是四千三百多字，而這四千三百多字，前面講過，都是卦辭。假如都是卦辭而無爻辭，那麼要如何做到「夏殷易以七八不變為占」呢？
可見《歸藏》是有爻辭的！！
不止《歸藏》，就算是《連山》也應該是有爻辭的！！
那麼爻辭是失傳了嗎？
我認為不是。《歸藏》、《連山》的爻辭，其實就是周易的爻辭，只是周公等人把通篇的七八，都改成九六，以符合文王「《周易》占其變者」的原則。或者，爻辭根本也沒什麼七八，只是把九六加上去而已。
此後的連山、歸藏，就只剩卦辭，不用再準備爻辭，反正翻一翻周易，一模一樣。時間一久，後人就只記得新版，漸漸忘了舊版。

大家看到這裡，也許已經開始想問，為什麼要用七八、九六，為什麼不用一二、三四？
一到五，是五行小衍之數，其和為十五，正好是洛書數。
其中三奇二偶，三個天數是奇數、兩個地數是偶數，即參天兩地之謂。
奇陽偶陰，陽數之和為九，為老陽；陰數之合為六，為老陰。
九六之間，猶有七八。老陽為天，變為少陰，遇濁下降，故少陰為八；老陰為地，變為少陽，遇清上升，故少陽為七。


接著，讓我們來看看連山、歸藏占卜的僅存案例。

唐·賈公彥：「《春秋演孔圖》云：『孔子修《春秋》，九月而成，卜之，得《陽豫》之卦。』宋均注云：『夏、殷之卦名，故今《周易》無文。』是孔子亦用二代之筮也。」
清·袁枚《隨園隨筆·摘注》：「孔子作春秋，卜得陽豫之卦，蓋夏殷之卦也。」

史記·秦始皇本紀：「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於是始皇卜之，卦得游徙吉。遷北河榆中三萬家。拜爵一級。」
明·羅苹《路史注》：「始皇得鎬池君璧，言明年祖龍死。卜之，得游徙吉。陽豫、遊徙，《連山》卦也。」

陽豫卦，其實就是豫卦。卦辭：「遊徙吉。」豫卦一陽居四爻為震爻，上下皆陰，任其遊蕩，無阻礙，故稱「遊徙吉」。我在本板講解豫卦的文章就講過，「豫，象之大者」，這是在描述象群的行軍。象是目前陸地上最大動物，由最年長母象帶頭遷徙時，沒有什麼擋得住，當然「遊徙吉」。
這兩個占卜，都沒提到之卦，難道是連山、歸藏都只取本卦，沒取變卦嗎？當然有這個可能。在卦卜發展的過程中，很可能一開始只取八經卦，後來才發展出六十四重卦，最後才發展出變卦。這就是為什麼重卦會稱內貞外悔，以及有變卦時稱本貞之悔，「悔者，改也」。比如，《國語·晉語》：「公子親筮之，曰：『尚有晉國。』得貞屯、悔豫，皆八也。」這個「皆八也」的占卜，就是「以七八不變為占」的夏殷易，而且已經發展出變卦。
宋《古周易》：「《淮南書》曰：『伏羲六十四變，周室增以六爻。』」
張汝明《易索》：「六畫成卦，重卦也。六畫成章，變卦也。重卦指虙羲，變卦指文王。」
歷來大家的猜測都一樣，只不過我認為這種發展應該也是一個漸變的過程，甚至到始皇時也還在用單一重卦的古占法。
唐·賈公彥：「《洪範》云：『擇建立卜筮人，三人占從二人之言。』蓋筮時《連山》、《歸藏》、《周易》三易並用。夏殷以不變爲占，《周易》以變者爲占，三人各占一《易》。《士喪禮》：『筮宅東西旅占，旅，衆也，與其屬共占之。』」所以始皇時仍用連山、歸藏占法，是有可能的。

再來一例。
《左傳．襄公九年》：「秋，八月，癸未，葬我小君穆姜。……穆姜薨於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於《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幹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然故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於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於此，弗得出矣。』」
魯成公時，成公之母穆姜與宣伯私通，並因為這段淫亂的私情而干預政事，想要把成公旁的人替換成宣伯人馬。 成公不從，穆姜於是打算廢掉成公，但也因此而被軟禁在東宮，後來終身未出而死於東宮。 穆姜要被送進東宮時，找了史官占問一卦，得到「艮之八」，很明顯這是夏殷易的占法。但穆姜自己引用周易的解法，說：「是於《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認為自己行為不符合元亨利貞，無法無咎。
朱子占法，艮之隨，五爻變，取之卦不變之二爻，隨六二：「系小子，失丈夫。」魯成公聯合晉國發動政變，驅逐宣伯、軟禁穆姜，就是這段爻辭的最好註解。穆姜為后，死時已稱「薨」，這是國君的地位，故左傳：「葬我小君穆姜。」但在重男輕女的封建社會，這個「小子」的爻辭，她也明白是在指她，所以她才說要用周易來解。

這個案例，看得出還有兩個可能：
1. 在卦占的演變過程中，除了從無變卦到有變卦，也可能從單一變爻到多變爻。
2. 連山、歸藏有可能取單一爻不變、其他爻變，然後以該不變之爻來解。在「艮之八」、艮之隨此例中，就是取艮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隨，其心不快。」而非隨六二。這種規則會導致變卦不同，若以周易九六、而非七八的占法，得卦應是艮之損，結果一樣不利。但穆姜仍以艮之隨來解，這也是卦占的一個重要原則：錯卦錯斷。


《國語·晉語四》：「公子親筮之，曰：『尚有晉國。』得貞屯、悔豫，皆八也。」
此例很清楚，不變之爻都是陰爻「皆八」之意。

《晉語·秦伯納重耳於晉》：「瞽史記曰：嗣續其祖，如谷之滋。必有晉國。臣筮之，得《泰》之八。曰：是謂天地配亨，小往大來，今及之矣，何不濟之有？」
清·錢大昕：「春秋之世，三易尚存，其以《周易》占變，一爻變，則以變爻辭占，數爻變，則以彖辭占，如『艮之八』，『貞屯悔豫皆八』，六爻不變，亦以彖辭，『泰之八』是也，以爻辭占稱九六，以彖辭占，稱八，九、六、八之名惟《周易》有之 ，若雜以它占則否，『千乘三去』，『射其元王』不云蠱之八，復之八者，非《周易》爻詞也。」
歷來學者都認為泰之八為六爻不變，但仍有人提出異議。
清·李道平：「此當是『泰之坤』。何以明其然也，觀穆姜遇『艮之八』，向非史出一言以斷日『是謂艮之隨』，則五爻變而一爻不變．千古莫能明其義。 此筮若如韋注，凡不動之卦有陰爻者，皆可名八。獨不思此卦陰陽爻皆有，何以必言少陰八，而不言少陽七乎? ……今據彖辭觀之，知此筮用八，決為泰之坤。惟泰之坤 ，則是三陰不動 ，故曰『泰之八』一 陰不動：『貞屯悔豫皆八 』。 三陰不動，其義一也，且三爻動，占兩卦之卦彖辭，仍以不動 者為主。故占者，止援泰彖義，尤顯然。」
雖然邏輯與我不完全相同，但這種推論的結果，卻與我一樣。而且斷語「如谷之滋」，也很符合坤卦生養的意象。

最後一例。
《左傳‧昭公元年》：「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
雖然提出是周易占法，但周易並無「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的卦辭。這很可能是連山或歸藏的辭，當然也不排除這只是觀象的論斷。

所以，連山、歸藏發展的過程中，可能不變卦只取卦辭，如「陽豫」；也可能取不變爻謂之八，而其他爻變，如「艮之八」、「泰之八」、「貞屯悔豫皆八」，與周易占法的差異是本卦相同，但所得到的變卦，則是周易占法變卦的錯卦。
假如所謂之八只是區分變爻與否的技巧，那麼只用本卦之卦也是可以斷的，不一定要爻辭，那麼連山、歸藏有可能真的只有卦辭而已。當然不排除後來也發展出爻辭，然後整個被周易接收，就像我上面講那樣，這需要更多考古來佐證。


當然，從頭質疑連山、歸藏到底的人不是沒有，唐朝孔穎達就是其中之一。
孔穎達：「周世之卜，雜用《連山》《歸藏》《周易》，《連山》《歸藏》以不變為占，占七八之爻，二易並亡，不知實然與否？」
孔穎達《左傳襄公九年正義》謂世傳之歸藏，非殷人易法，稱「《歸藏》偽妄之書，非殷易也」。
但自從秦簡歸藏出土後，這類質疑幾乎已都銷聲匿跡了。
對於只看顧頡剛文章就想出來論戰的人，還信誓旦旦地說沒有連山、歸藏，我也不想再回答，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會雞同鴨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