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为何拜倒在忠县宣公墓前
陈仁德

　　万里谒墓的日本老人
　　1996年8月14日，一个酷热难当、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
　　忠县长江对岸的翠屏山麓出现了一行5人，他们沿着蜿蜓的山间小道，顶着火毒的太阳向上攀登。5人中有一个相貌气度皆与众不同的白发老人，他身上挎着一个硕大的旅行袋，正在奋力行走。这位老人白发苍苍，目光炯炯，精神极佳，你绝对猜不出他已76岁高龄了。
　　这位老人，便是万里迢迢专程来忠县拜谒陆宣公墓的日本著名汉学家鬼头有一教授。鬼头教授是日本东洋文化振兴会会长，他从小热爱中国文化，熟读了大量的中国典籍，对唐代文学造诣尤深。为了研究白居易，他沿着白居易的足迹走遍了白公生活过的每一个市县。出于对唐代大政治家陆贽的崇敬，曾专程赴陆贽家乡浙江嘉兴寻访陆贽的踪迹。这次来忠县就是为了了却多年的心愿，拜谒忠县白公祠和陆宣公墓的。
　　前一日，在忠县东坡宾馆，忠县学者和鬼头教授进行了学术交流，双方互赠了著作，交换了对白居易、陆贽的研究成果。当谈兴正浓之时，我插话说：“在您身后的长江对岸那个高高的烟囱下，就是陆贽墓，您所崇敬的陆宣公就长眠在那里。”谁也想不到，鬼头教授闻言马上起身离座，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遥望南岸翠屏山，然后双手紧贴大腿，立正，鞠躬九十度。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在座的每个忠县人都为之一震，感慨系之，在为祖宗自豪之余，也生出一些不安来：在国内，优秀的民族文化到底还有多少人如此虔诚的顶礼膜拜？
　　此时陆宣公墓就要到了，鬼头教授精神抖擞，擦掉额上的汗珠继续前行。来到一座农家小院，在小院的石坝里，一行人停了下来。早就听说，这个石坝不是一般的石坝，它的石料有很多都是从宣公墓搬来的。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一块嵌在坝中的古碑，长2米有余，上刻“陆宣公之墓”等字。可惜，碑石被纵破为二，字迹仅存左边一半，另一半去向不明。人们正欲仔细辩认碑文，却见鬼头教授已双膝着地，接着双手也着地，虔诚地拜倒了！他伸出苍老的双手在粗糙的历尽沧桑的石碑上反复抚摩，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全部寂然无声，一齐把崇敬的感动的目光投向他。太阳喷射着烈焰，空气好象要燃烧起来了。鬼头教授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滚到石碑上，仍在那里虔诚地跪伏着，好似一尊雕像。我想，隔着一层薄薄的裤子，瘦削的双膝跪在坚硬粗糙的石头上，一个76岁的老人难道不痛？！却见他又掏出一叠高级镜头纸来，去擦拭碑上的泥土。良久，才爆发出了一句话：“这块碑证明陆贽确实葬在这里，是真墓！我终于来到这里了！”他激动起来，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随后，他又拿出白纸蒙在碑上，用铅笔小心翼翼地把残缺的碑文拓下来。这时，汗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衫。
　　院坝里的农人们望着这位举止反常的异国老人，感到莫名其妙。而我的心却被震撼了！这份虔诚，这份执著，不正是每一个学者都应具备的吗？陆贽的道德文章在千余年后还能如此地强烈地征服日本学者，让日本学者为之倾倒，而我们又是怎样在对待自己的祖宗呢。一代圣哲陆贽在忠县生活了十年，并长眠在这里，我们却并不在意，这个异国老人给我们的借鉴，真是值得我们去认真地思考一番啊！
　　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陆宣公墓—实际仅有一堆封土了。土丘上，野草、荒藤、枯木、破石，零乱之极，满目荒凉。作为唐代最杰出的宰相，宣公陆贽曾拥有一座规格很高的陵墓以及包括紫极楼、怀忠堂等在内的一大片建筑群，历代陆氏后裔都要从浙江嘉兴来扫墓祭奠，历代的官员文士都要前来凭吊。在本世纪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陆贽墓受到摧毁性的破坏，建筑被拆，碑林被砸，树木被砍，墓葬被掘，最终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鬼头教授在墓前久久肃立，一言不发。同行的几位忠县人搜索枯肠，想解释一下造成陆墓这种状况的原因，但总是找不到最恰当的最有说服力的语言。
　　鬼头教授缓缓转过身来，说：“日本人视陆贽为圣哲中的圣哲，明珠中的明珠。自中国宋代《陆宣公文集》传入日本后，日本将其奉为治国经典。1000多年来，历代天皇都将他的文章作为必读书。我几十年来一直想拜谒陆墓，今天非常高兴，总算实现愿望了。谢谢诸位。”

　　陆宣公是谁？
　　陆宣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特殊的魅力，使得日本学者在1200年后仍为之拜倒呢？
　　陆宣公名贽字敬舆，宣公是其谥号。他自幼聪慧好学，年仅十八即考取进士，是唐朝几百年间最年轻的进士。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担任替皇帝起草文书的翰林学士。当时正值藩镇之患①，国家动荡，河北、淮西均发生叛乱，情势危急。陆贽上奏献策，认为除了集中优势兵力平叛外，还应充实关中，才能巩固王业。因为关中兵力空虚，连年灾荒，百姓穷困，随时可能发生变乱。一旦祸起腹心，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这一切中要害之论，可惜不为德宗所采用。不久，正如他所料，事变果然发生了。唐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五千泾原军因饥寒交迫，冲进长安皇宫抢劫国库。德宗“召禁兵以御贼，竟无一人至者”，只好仓皇出逃，夜奔咸阳。前卢龙节度使朱氵此 乘机称帝，入宫登基，唐王朝危在旦夕。陆贽在乱中越墙而出，追随德宗至奉天（今陕西乾县），连续向德宗三次上奏，提出“当今急务，在于审察群情”，希望德宗推诚纳谏，广开言路，只有如此，才能使天下归心。德宗想到以前陆贽对形势的准确预计，对陆贽倍加信任。此后对陆贽十分亲近，无论到哪里都让陆贽随行，事无巨细，都请陆贽参酌决定。一次，在往梁州路上，因道路限险，与陆贽走散了，过了一夜还未找到，德宗很难过，甚至“惊忧涕泣”，下令四处寻找，“得贽者赏千金”。
　　面对国家多难的局面，一些大臣主张给皇帝加尊号以应变，陆贽上奏认为不可，说“人主轻重，不在名称”，还劝德宗说：“今盗遍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痛自引过以感人心。昔成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陛下诚能不吝改过，以言谢天下，使书诏无忌。臣虽愚陋，可以仰副圣情，庶令反侧之徒，革心向化”。德宗尽纳其言，命陆贽代草诏书，下诏罪己，说国家动乱到这个程度，“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都是我的罪过，“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今后凡上书启奏的，不准再使用“圣神文武皇帝”的称号。各地叛军（除朱氵此 外）都是无罪的，只要归顺，“一切待之如初”。诏书下达后，“四方人心大悦，士卒皆感泣”， “虽骄将捍卒闻之，无不感激挥涕”。此后，德宗又采纳了陆贽一系列的策略，终于平定了叛乱，挽救了危局，使唐王朝从灭亡的关头恢复过来。
　　唐贞元八年（公元792年），陆贽39岁，受命为宰相。上任后，他广开才路，改革选官制度，改革两税法，减轻人民负担，制定边防御敌方略，做了大量深得人心的事。
　　天下稍稍太平，德宗就听不进逆耳之言了，对陆贽慢慢疏远起来。奸臣裴延龄屡进谗言，终于有一天，陆贽被贬为忠州别驾。别驾是比州官还小的官，从一国之宰相贬为别驾，陆贽逆来顺受，默默地在忠州度过了整整十年。十年中，他每日在翠屏山麓的山洞独自读书，几乎与世隔绝，其读书洞至今犹存。他看到忠州疫病流行，百姓呻吟，于是抄录各种医方，编成《陆氏集验方》50卷传世治病救人。唐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陆贽逝世。陆贽遗命简葬忠州，以示其至死心向朝廷。
　　陆贽去世时，大约正是德宗驾崩时。新皇帝顺宗李诵即位后，想起了忠贞勤政、直言无畏的贤相陆贽，立即下诏召回京城重用，可惜诏书送达时，陆贽已经长眠不起。顺宗痛惜不已，追赠陆贽为兵部尚书，谥封“宣”。陆贽的治国策略及其高风亮节赢得了后世的推崇。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将他的奏议编成《陆宣公奏议》，供皇帝阅读，称其“览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反复熟读，“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苏东坡写给宋神宗的《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被编入《古文观止》，成为历代文人的必读物。

　　历尽沧桑的宣公墓
　　忠县②至今有一个美丽的传说：陆贽去世后，其故乡嘉兴的人按照古老的习俗，要将灵柩运回故乡安葬（这种习俗至今犹然）。但忠州人爱戴这位贤明的别驾，不忍心离别，纷纷痛哭失声，洒泪相送。哭声上震九天，惊动了风神。风神略施小技，夜里一阵风，轻轻地将已经下行的船又逆流送了回来。运送灵柩的人清早醒来，发现船又回到了原地，大惑不解，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便和忠州人一起举行葬礼。葬礼开始后，忽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人们只好暂时避在一旁。须臾，云开雨收，艳阳普照，陆贽的灵柩已移至翠屏山麓的高丘上，原来雷电交加时满山的虫儿蚂蚁全部倾巢出动，将灵柩抬上山去了。从此，陆墓便成为忠州的一个胜地，一道风景，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崇敬。
　　元代忠州尹王崇简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谒陆墓，他感到“公之忠贯日月”，发动创修怀忠堂以永远纪念，这使陆墓的范围和规模进一步扩大。明代四川巡抚黄光升来忠州后前往祭奠陆贽。黄巡抚在墓前下拜，诵读祭文，曰：“千百载下，何幸躬逢。遥陈一奠，神其感通”。他祭奠完毕，意犹未尽，叫来忠州知州黄器重，命其重新整修陆宣公墓祠，于是墓祠更加宏伟。
　　在明代，曾发生过不义之徒入墓区砍树的事。有一个叫杨彬的人激于义愤，挺身而出，将砍树者扭送衙门。此后，人们对墓区的树木便加意保护。知州黄懋仁不仅“率当道者，命复捐己禄，营葺封缮，且在墓祠植松柏三千有奇”，时正值陆贽裔孙陆道乾从嘉兴来忠州，乃欣然作《宣公祠种树说》以记其事，曰：“树既成列，躬为拜谢于其庐，固谢今日之杨生（彬），亦以谢百世后忠州之人也”。
　　清道光五年（公元1825年），知州吴友篪对陆宣公墓祠进行了大规模修缮。这时的墓祠，已形成包括陵墓、享堂、玉虚观、紫极楼、神道等在内的卓然可观的建筑群了。陵园内碑铭、楹联、题咏等甚多。大门为陆贽生前的格言：“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表达了这位卓越政治家的忠贞襟怀。其内佳联比比皆是，如“一代名臣医国手，十年别驾宰官身”、“扶鼎祚于车驾播迁之余，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谏草千万言，制度经纶空宇宙；下诏书在山木坏颓以后，墓拱翠屏，祠邻白傅，滨江二三里，衣冠俎豆荐馨香”。
　　嘉兴陆氏后裔历代都要派人前来扫墓祭祖。成书于清代道光、同治等时期的《忠州志》载陆氏后裔在忠所作祭文甚多。忠州本地官员每年八月十八日陆贽生日，都要结队过江祭扫陆墓。
　　可以肯定，陆墓在清末仍是规模大、香火旺、保护好的。入民国后，建筑群渐遭毁损。1941年日机轰炸忠县，一颗炸弹击中陆祠，但主体结构未受影响。“文革”十年浩劫，陆墓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所有建筑物几乎全部化为废墟。值得庆幸的是，墓冢却未被掘毁，依然耸立在那里。
　　1997年，忠县籍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83岁高龄的马识途，在得知陆墓现状后来信说：“小时……翠屏山上的陆宣公墓祠，我也去拜谒过。这么大的名人，死于此，葬于此，竟不为县人看重，任其湮灭，实在可叹！”
　　有这种感叹的，何止马老一人！

　　日本人即将再次来访③
　　鬼头教授回到日本后，立即向学界报告了他的忠县之行。当那些至今仍崇拜着陆贽的日本学者得知陆贽的真墓尚在时，都十分欣喜，特别是看到鬼头教授带回的陆贽墓墓区，包括读书洞在内的草图、残碑拓片以及种种照片时，更兴奋起来，恨不得马上跨洋过海到忠县来。鬼头教授从日本名古屋寄给笔者的来信中说，将于1998年3月从日本启程来忠县拜谒陆墓和白公祠，这次不是他一个人，而是由他率领的一个30多人的“中国古典之旅”代表团。
　　但是，作为主人，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我们用什么去欢迎不远万里专程来访的客人呢？我们用什么去回答他们对陆贽的一片殷殷至诚之心呢？难道让他们风尘仆仆兴致勃勃地看那一堆杂草丛生的乱土吗？
　　显然，那是不行的。我们应该立即行动，修复陆墓，我们要向世人证明，我们是重视文化保护、重视中华五千年的传统文化的，虽然曾有过不堪回首的文化浩劫时代，但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更重要的是，陆墓是一笔价值十分可观的历史人文资源，是一笔宝贵的财富，积极地合理地开发利用，不仅可以弘扬民族文化，推动爱国主义教育，提高地方知名度，还可以促进旅游业的发展，开辟财源，进而促进经济的全面发展。


　　注释：
　　①藩镇之患：唐代初年在重要各州设置都督府，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设河西节度使。至玄宗时，在边要诸州地设置十节度经略使，通称“藩镇”，亦称“方镇”。安史之乱后，中央力量大为削弱，各藩镇在辖区内扩充军队，委派官吏，征收赋税。节度使职位，往往父子相继，或为部将承袭。九世纪初叶，藩镇发展到四十几个，形成所谓“自国门以外，皆分裂于方镇”（《新唐书·兵志》）的局面。唐王朝虽屡图削弱藩镇势力，但收效甚微。元和年间一度平定淮西等镇，但不久又复故态。封建割据局面一直延续到五代十国，将近两个世纪，人民遭受兵祸，社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至北宋初，解除藩镇兵权，藩镇割据局面始告结束。
　　②忠县：在今四川省重庆市辖内。是巴文化的主要发源地之一，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有2300多年。西汉建县，北魏始设州，民国2年即1913年改忠州为忠县。
　　③1998年3月13日，忠县隆重召开陆贽墓修复庆典大会。78岁高龄的日本友人鬼头有一教授率名古屋“惜心会”访华团，专程拜谒宣公墓，并捐赠了3万日元。transfer